“李闻仲，你知不知道老爷子其实早就在谋划这些事情？”
“我从他那边听说了，你的身世还真怪惨的，父母全都死于手术意外，难怪你会这么讨厌AI医生，但它们现在的技术已经非常成熟了，人总不能一辈子都带着偏见呀。”
“跟你说件事，诺亚方舟号已经摆脱地球卫星的地位，正式进入环绕太阳运行的轨道。现在处于地球轨道与火星轨道之间，倒也离家不太远，只是两年才能擦肩而过一次罢了。不过我们这种新辟轨道没有安全保障，或许中途会绕到更远的地方以躲避小行星之类的撞击，所以方舟计算出来的真实数据结果是十年一次。”
“说起来也奇怪，十年没法和人交流一句，我似乎也不怎么难受，每天吃吃饭喝喝茶，看看书打打游戏，时间眨眼也就溜走了。”
“我好像也不是个生来孤僻的人，在科学院那段时间我不和你们也挺健谈的吗？或许真的只是习惯了，毕竟不习惯一个人在宇宙，我早晚要被自己逼疯。但是一般来说，你看那些影视剧里的角色为了对抗心里的某些阴影，比如恐惧、孤独、痛苦，大脑的保护机制就会直接让他们陷入自己美好的幻想当中，换句话来说这就是疯了吧？明明是保护机制，为了保护主人反而让主人疯狂，这大脑的保护机制确实有够莫名其妙的，难不成，其实错的是人类？疯子也是正常人的一种，只是不被大众接纳罢了。对不对？”
“唉，算了算了，我知道自己是在自言自语啦，反正闲着没事，真要让我打一天的游戏或者看一天的书，我可扛不住，找你说说话也算转换心情了。”
“你知道吗？明天就是地球接受诺亚方舟信号极限距离了，我们终于可以再一次和人类联络，也不知道老爷子还不在不在世，上一次见他他都快八十岁了，就算身子骨还硬朗，他也是联邦的罪人，要是真给关押到监狱去，肯定撑不住。”
“你说赵倩倩会不会已经结婚了呢？很抱歉你那次替我告白之夜准备了那么多东西，我却还是辜负了你的努力，没办法啊，赵倩倩是对我有好感，可惜用错了地方，我们俩都挺惋惜的。不过失败了也好，真要是成功的话，离开地球时我还要和赵倩倩哭个死去活来？那也太难看了点，好聚好散就够了，不是吗？”
“但是如果可以的话，真希望她还没结婚吧……唉，我知道不可能，就是……随便想想罢了。”
“……”
“我会去和家人好好解释的。”
“我也会好好吃饭的。”
“别担心我了，我走了。该重回工作岗位上了。”
我挥手朝躺在冬眠仓里的李闻仲告别，目送他苍白的身体一步步被机械臂推回原来的位置。
距离老爷子开启第二宇宙速度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，我思考了许多，但无济于事，冲动与理智一起化作思想中的灰烬，最后沉入虚无，仿佛从未诞生过。这就是漂泊者的宿命，或许有一刻你真的能明悟，但故土早已远去，一腔热血尽凉，预示着一切注定无用。
我没有下定决心现在就开启第三宇宙速度，虽然老爷子做得很决绝，但我总觉得我还少了些什么，正如老爷子所说，我缺乏经历。
或许我们真的需要放弃地球，但……不应该是现在。
霍金曾说过地球将在两百年内毁灭，现在距离那个预言还有好几十年，所以，我们与地球的关系还是留有余地的。
接线员最后与我说的是再见，我想某种程度上，联邦认同了老爷子的做法。我们其实都像长不大的孩子，企图一辈子簇拥在地球母亲的庇荫下，但只要稍微动动脑筋就知道，人类早晚要逃离地球，真要耗费百万年在等待地球上，那和直接毁灭又有什么区别？万一等来的是绝望又该怎么办？
并不是联邦高层的人都眼光狭窄，只是，在人类命运如此重要的节点上，人们总是缺乏勇气，需要一个像詹宇，或者老爷子那样奋不顾身的人。
我闲来无事又将那天的录像翻出来看。因为通知过方舟一字不差地记录下来，所以它干脆给我直接录了个视频，并且贴心地配上人工智能翻译出来的字幕。
「同理心是人工智能界最广泛认可的一个观点，但这个最认可的观点却耗费百年依然没能论证成功，这不仅仅是技术的限制，会不会从一开始，我们就走错路了呢？」
……
「我妻子脑溢血去世的时候我在科学院工作，闻仲父母签AI医生手术协议的时候我也在科学院工作，他们遭遇了车祸，自愿成为AI医生在骨科手术领域第一例实例，结果运气很差，第一例失败了，两人都没能活下来，往后的所有手术反而顺畅无阻。」
……
「方舟！开启能源发动机，直至加速至11.2千米每秒，锁死第二宇宙速度！」
……
「再见了，孩子，好好吃饭。」
“啪。”
在看了数十遍后，我猛地敲下空格，让画面停止在最后一帧。
“再见了，孩子，好好吃饭？”我低声呢喃了一遍。
这十年来为了研究智能的实质，我看了不少心理学的书。原先我一直觉得老爷子最后离别时的话，是带着长辈亲情的关切，所以才会添加了句柴米油盐般的句尾，对于老人来说，吃饱穿暖平安度日就是他们对孩子最大的心愿。
但李纳赐属于这种平凡的老人吗？
他会在如此重要的关头，就只是为了表达一句自己的关心而说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吗？
那可是李纳赐啊！骗过了全联邦高层，以一己之力将诺亚方舟号驶向太阳系未知深处的人，他的每一句话都应该包含深意。
不得不说，经过第二宇宙速度事件后，我似乎有点李纳赐PTSD了，凡是和老爷子有关的，我老是深怕其中又挖了什么坑。
“好好吃饭？”我努力地将记忆继续往前挪动，“老爷子是不是在飞船发射成功的当天也说过类似的话，就在那一叠喋喋不休当中……”
「每天的进餐要定时定量。」
这句话有问题吗？我好不容易翻出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回忆，可是怎么想也找不到不对劲的地方。从一开始老爷子就说过，我的永生能力实际可以视为细胞的变异，虽然不用睡眠，但是能源的补充却比以前要更加严格，毕竟细胞生长间的平衡不容小觑，少吃和多吃都有可能破坏这一点。
难道老爷子只是单纯提醒我这件事吗？
“诺亚专员，与地球之间的联系已经稳定建立，随时可以发送信息和接受。”
听到方舟的声音，我立马打起精神，放眼望向窗外那颗蔚蓝色的巨星。
“地球啊……”
这颗我将近十年未曾一见的家乡星，看上去与影像保留下来的样子相差无几，谈不上魂牵梦萦，但我确实有过好几天望着地球的照片发呆的经历，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的熟悉，又带着一丝陌生。
“地球是不是变得，更蓝了？或者说颜色变淡了？”
“从飞船反馈回的放大一万倍的图像处理来看，地球的降雪已经覆盖了将近百分之八十的陆地，并且降雪量达到了平均4毫米的程度。”方舟回答道。
“那就是还没达到暴雪的水平，给人类生活影响应该问题不大。”
我松了口气，等待方舟与科学院的联系。
航天部现在应该还是詹宇做部长吧？或者她已经升职进入联邦更高层了？
没等我遐想片刻，地球那边已经传来消息。
“欢迎回来，诺亚专员。”与我联系的依旧是十年前接替李纳赐工作的那位接线员，看见他那熟悉的笑容，我放松不少。
“好久不见，地球的情况怎么样？”
“总的来说，一切还好。”
接线员停顿片刻，“您有想要联系的人吗？父母或者朋友？”
“这个不急，我想先了解下地球的近况，”我打量眼接线员所处的环境，还是那间熟悉的联络室，这证明地球这十年变化应该不算巨大，“虽然当年航天部那些人把地球之死视为人类末日，但母亲看上去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恶劣呀。至少科学院还在照常运作，不是吗？”
“是这么说没错，”接线员苦笑一声，“人类因为地球异常的死亡率才只占了全人类的百分之一。但是，地球的其他生物……怎么说呢，地球上曾发生过六次生物大灭绝，然而这次地球之死造成了第七次生物大灭绝，生物灭绝数量令人惊恐地达到前六次总和还要多。您知道吗？所有品种蜜蜂都已经快绝种了，它们的消失将引起多米诺骨牌效应，从苹果至花椰菜的各类农作物都依靠蜜蜂授粉，如果蜜蜂消失了……您明白我意思吧？再加上地球日益恶劣的环境，希望不会出现几百年前灾荒一般的景象吧。”
我感到一阵压抑，“对不起，我说了些不好的话。”
接线员摆摆手，“没事，其实您也挺辛苦的。毕竟我们这批人全去世后，人类的火种就全交与您手上了。我是保守派的，不像李纳赐先生那样激进，但有些事他做的没错——比如开启第二宇宙速度，让您逃离地球，这对您是一种保护。”
“保护？”
“他总是担心人类会出现自相残杀的情况，尤其十几年前詹宇部长曾遭到过暗杀，他的忧虑更甚了。那些恐怖分子据说打着宗教的名义，说是文明的大洗牌到了，他们是根达亚文明的正统继承人，将要借着这次的天灾重现第一个太阳纪文明的再次繁荣。”
“真是令人糟心。”我微微皱眉。
接线员点头说道：“是啊，现在联邦各地恐怖游行频发，美区最盛，毕竟他们那边还没合并时，就一直是恐怖事件与游行示威最多的国家，还讲什么人权自由……要我说啊，民族魂才是最重要的，如果所有人的精神都能坚定不移地朝着一个大方向前进，又怎么会闹出这种事呢？
“这些年联邦实力仍在，镇压这些恐怖行动还有余豁，问题就在于一旦哪天饥荒真的出现了，民心就要彻底散了。上百年了，我们联邦多久没有出现过这么荒唐的事了，贫富差距依旧，但谁敢说一句联邦人吃不饱饭？这才是人类社会安稳的底蕴所在啊！只要能吃饱穿暖，一切困难总能克服，老祖先早就证明了这个道理，可如果这个社会开始吃人……我们还能压的住那些恐怖分子吗？”
我沉重地叹了口气。
“我明白了。我想找李纳赐聊聊，他现在在哪？”
“他已经去世了。前年一个冬天，大雪纷飞，唉，没熬过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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